- 发布日期:2025-07-05 14:11 点击次数:174
光绪十二年秋,江南道淮安府地界飘着细蒙蒙的雨丝。青石板路上浮着层油亮水光,倒映着两岸白墙黛瓦的民居。城西柳树巷口,王家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,探出张俏生生的脸来。
"当家的,这雨下得跟筛糠似的,您可算回来了!"王李氏挎着竹篮往门檐下躲,眼角瞥见丈夫王秀才踩着湿漉漉的官靴迈进门槛,忙不迭拿帕子给他擦袖口,"您瞧这袍子下摆,沾的全是泥星子。"
王秀才任由妻子摆布,眼神却直勾勾盯着院里那棵老槐树。槐叶让雨淋得发亮,枝桠间垂着串串青白花苞,倒像挂满了小铃铛。"这树……今年开花早啊。"他冷不丁冒出句,喉头滚动的声音像是含着口砂纸。
"当家的,您在京城可还顺遂?"她强笑着转移话头,却见丈夫正盯着自己手腕出神——那是上月去城隍庙求的平安符,红绳上串着枚铜钱,刻着"驱邪避凶"四个字。
王秀才突然咧嘴笑了,嘴角咧到耳根:"娘子好生讲究,戴这些劳什子作甚?"说着伸手就要摘那符咒。王李氏吓得往后一缩,后腰撞在门框上,疼得眼泪直打转。这动作、这语气,分明是中了邪的模样!
雨势渐大,檐角铜铃叮当作响。王李氏捂着后腰溜进灶房,心里像揣了十五只吊桶。灶台上还温着丈夫爱喝的碧螺春,茶叶是今春新采的,用宣纸包了三层藏在陶罐里。可此刻茶香混着潮湿的霉味,竟让她想起城东乱葬岗的腐叶气息。
"娘子,茶凉了。"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她手一抖,青花瓷碗当啷砸在案板上。回头见丈夫不知何时立在门边,官服下摆滴着水,在青砖地上洇出片墨迹。最怪的是他怀里抱着个油纸包,油渍透过纸面印出块暗红,活像……像块生肉!
王李氏强压着恐惧凑过去,油纸包刚掀开条缝,腥气扑面而来。里头哪是茶点,分明是团血糊糊的肉块,几根白生生的骨头茬子支棱着,活似人手!她啊的一声尖叫,纸包脱手飞出,正巧砸在灶王爷画像上,油星子溅了满墙。
王秀才却像没听见似的,弯腰捡起纸包仔细包好,嘴里还嘀咕:"娘子莫慌,这是东来顺的酱肘子,我特意绕道……"话音戛然而止,他猛地转头盯住西厢房,耳廓微微颤动,仿佛听见什么动静。
雨夜里忽然炸响个闷雷,震得窗纸簌簌发抖。王李氏趁机抄起擀面杖,却见丈夫身形一晃,竟化作团黑雾窜出门去。她两腿一软瘫在地上,后襟早被冷汗浸透。这时才发觉,那黑雾经过处,青砖地上竟结出层薄霜!
"女施主留步。"刚进庙门,个灰袍老道突然闪身挡住去路。这道人须发皆白,眉心生着颗朱砂痣,手持的桃木剑上刻满符咒,"可是为家中怪事而来?"
王李氏心头剧震,手中竹篮哐当落地,几颗红枣滚出老远。老道弯腰拾枣时,她瞥见道袍下摆沾着片槐叶,叶脉间隐约泛着蓝光,和自家院里那棵老槐上的一模一样!
"道长如何知晓?"她刚开口,老道已将桃木剑横在她面前。剑身映出她身后景象——庙门外的石阶上,赫然站着个"王秀才",官服下摆滴着水,怀里还抱着那个血淋淋的油纸包!
"妖孽好大胆!"老道厉喝声,桃木剑直刺过去。那"王秀才"却不躲不避,反倒冲王李氏诡异地笑。剑尖触到他胸口时,整具身躯突然塌陷成团黑雾,雾中传出婴儿啼哭般的怪叫,震得庙檐积雨簌簌而落。
王李氏两眼一黑晕死过去,再醒来时已在庙后厢房。老道正用朱砂在她掌心画符,边画边叹:"那妖物道行高深,竟能凝成人形。你且说说,你家官人归来后可有何异常?"
"他……他不怕冷。"王李氏突然想起,"昨夜他官服湿透,我给他拿干衣裳,他却说'不妨事',今早起来那衣裳竟自己干了!"说着撩起袖口,小臂上赫然五道青紫指痕,"还有这伤,是昨夜他掐的……"
老道目光一凛,抓起她手腕细看:"这不是人手掐的!"五道指痕深浅不一,最深处竟能看见骨头,"这是狼爪印!你丈夫怕是让狼妖鸠占鹊巢了!"
话音未落,窗外突然传来敲梆声。三更天了。老道脸色大变,抓起桃木剑就往外冲。王李氏紧跟其后,却见庙门外空无一人,只有老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,声如泣血。
"不好!"老道跺脚道,"这妖物在吸月华修行!"说罢咬破指尖,在王李氏额间点血咒,"你且回家,三日后子时,带这包雄黄粉洒在老槐树下。记住,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回头!"
王李氏攥着黄纸包往家赶,月光将影子拉得老长。快到家门时,忽见墙角蹲着个人影,正是丈夫的书童小六子。这孩子跟了王家五年,向来乖觉,此刻却抱着膝盖浑身发抖,嘴里喃喃着"狼来了"。
"小六子!"她刚要上前,那孩子突然尖叫着爬开,官靴踩在青石板上蹬出火星子:"别过来!老爷不是人!他……他生吃活鸡!"
王李氏如遭雷击,踉跄着撞开家门。正厅里点着盏气死风灯,丈夫正坐在太师椅上剔牙,脚边堆着堆鸡毛,血水顺着椅腿往下淌,在砖地上汇成条小溪。
"娘子回来了。"王秀才抬头笑,嘴角还挂着根鸡毛,"为夫饿了,劳烦煮碗鸡汤面。"说着从怀里掏出锭银子,在灯下泛着诡异的青光。
王李氏盯着那银子,突然想起老道的话——狼妖吸人精气,最爱用金银迷惑人心。她强忍恶心接过银子,转身时却见丈夫的影子在墙上晃动,分明是头匍匐的巨狼!
三日后子时,王李氏攥着雄黄粉摸到老槐树下。月光如水银般倾泻,槐叶泛着幽蓝的光,花苞鼓胀得几乎要裂开。她刚要撒粉,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。
"娘子好兴致,深更半夜赏花?"王秀才的声音比夜风还冷。他官服下摆无风自动,露出脚踝处一圈青毛,在月光下泛着油光。
王李氏尖叫着将雄黄粉扬手撒出,粉末触到槐树的刹那,整棵树突然剧烈颤抖,树皮裂开道道缝隙,流出暗红的汁液。地下传来婴儿般的啼哭,震得她耳膜生疼。
"敢坏我好事!"王秀才——不,该说是狼妖——突然暴涨三尺,浑身长出钢针似的黑毛。它张开血盆大口,腥风扑面而来,王李氏甚至能看清喉间垂着的肉瘤。
千钧一发之际,老道破空而来,桃木剑上贴着张黄符,直刺狼妖眉心。狼妖闪身躲过,利爪在剑身擦出串火花。二者缠斗间,王李氏瞥见狼妖后颈有道疤,形如弯月。
"是它!三年前在青牛岭伤人的恶狼!"老道突然喝道。王李氏这才想起,那年秋猎,官府曾贴出告示,说山中有狼妖食人,眉心生着弯月疤。后来虽被猎户射伤,却让它逃了。
狼妖闻言嘶吼,利爪扫断老道半截袍袖。老道踉跄后退,从怀中掏出面铜镜,咬破舌尖喷血其上。镜面突然射出金光,照得狼妖皮毛滋滋作响,冒起股青烟。
"受死吧!"老道纵身跃起,桃木剑直插狼妖天灵盖。狼妖却突然转向王李氏,利爪抵住她咽喉:"住手!否则我撕了她!"
王李氏感觉喉间刺痛,腥甜的血顺着脖颈往下淌。她望着老道,突然想起什么,从怀中掏出那锭银子:"道长!这银子……"
老道会意,剑尖挑起银子抛向空中。月光下,银锭表面突然浮出张人脸,正是王秀才的模样!人脸张口嘶吼,狼妖浑身剧震,利爪不自觉松了分毫。
"就是现在!"老道暴喝,桃木剑刺穿狼妖心脏。狼妖惨叫着化作团黑雾,雾中飞出无数光点,隐约是张张人脸——有猎户、有樵夫、还有……王秀才!
黑雾散尽,老槐树轰然倒塌,树根下露出具白骨,官服虽腐朽,腰间玉佩却完好无损,正是王秀才赶考时佩的。王李氏扑过去,却见白骨手中攥着张纸,墨迹晕染得厉害,依稀是封未寄出的家书。
"娘子亲鉴:学生此番进京,途经青牛岭遇狼妖……"后面字迹模糊,只能看清"魂魄被困,速请道士"八字。王李氏攥着家书哭倒在地,老道长叹着拾起块槐木,上面密密麻麻刻着符咒——正是困住王秀才魂魄的囚笼。
三日后,王家设了灵堂。老道做法超度时,王李氏突然指着供桌惊叫:"当家的!"众人望去,只见王秀才的牌位前,不知何时多了朵蓝莹莹的槐花,花瓣上凝着颗露珠,倒像是泪。
老道将槐花收入葫芦,低声道:"他魂魄不全,这是最后一缕执念。"说着掏出本《聊斋志异》,翻到《叶生》篇:"你看这书生,魂从知己,竟忘其已死。你丈夫与他何异?"
王李氏望着窗外新栽的桃树,突然想起老道最后的话:"妖由人兴,孽自心生。那狼妖为何能假扮你丈夫三月而不露馅?因你心中先存了疑影。"她摸着脖颈的伤疤,突然明白老道未说破的道理——这世间最可怕的,从来不是吃人的妖,而是猜忌的心。
如今每逢清明,王李氏都会在丈夫坟前摆两盏酒。一盏敬书生,一盏祭老槐。村人笑她魔怔,她却总说:"你们闻,这风里还有槐花香呢。"说来也怪,自那日后,城西再没开过蓝花的槐树。